等林婉儿背着一篓子柴火下了山坡,眼前便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几十块田地。
  现在正值深秋时节,稻子早已割完了,光秃秃的田里只留下下一个个浅浅的稻茬。
  几个年岁不大的娃娃正挎着柳条编的篮子,睁大眼睛寻找着田中遗留的稻穗。
  这几年天灾频频,地主家都不敢敞开肚皮吃,更何况只有几亩薄田的庄稼人。于是收割时,地里通常是前面男人们割着稻子,后边老人小孩跟着捡。
  梳蓖了好几遍,田里除了那干瘦的杂草和稻茬,真比镜子还干净,可总有那么几粒漏网之鱼。孩子们一天跑遍村子南北几块地,也能凑齐半碗粮食了,掺上杂粮野菜,也够一家人两、三顿的糊口了。
  一路上碰到几个婶子,林婉儿都很有礼貌地打招呼,立马引来了一顿夸赞。
  穿过一个塔垛(乡下人家把稻草垒得高高的一堆,远远看去,像座塔似的),几只肥嘟嘟的麻雀正摇头晃脑地啄食着稻草里落下的谷粒。
  林婉儿恨恨地瞪了它们几眼,再次不争气地吞着口水,心里已经在盘算着抓麻雀的方法。她记得以前看过鲁迅先生的一篇文章,里面恰有个极好的方法,改天一定得试试。
  许是听到了脚步声,麻雀们扑棱着翅膀从眼前慌张地飞过。
  “跑那么快干嘛?胆小鬼。改天我请你们去我家做做客哈!啧啧,那烤麻雀味道肯定老香了。”虽说林婉儿前两日烤了几次蚂蚱,但那蚂蚱肉怎么能比的上烤麻雀,她现在馋肉已经馋疯了。
  估摸走了一刻钟,林婉儿就到了村口。百八十户人家沿着一条黄泥巴路错落散开,几乎家家房子都是黄泥夯的土墙,茅草屋顶,外加一个用木棍围的院子。
  怕计婆子又唠叨自己回去晚,林婉儿的脚步不由得快了几分。
  待走过马寡妇家时,突然从她家院口的柴垛飞快地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。
  “三叔?”
  林婉儿揉了揉眼睛,但对方早已不知踪迹。
  这时,破旧的柴门“噶啦”一声开了,开门的人与林婉儿对了个眼,两人同时愣住了。
  这马寡妇名唤马春草,与李氏差不多岁数,是林老实十年前外出做木匠花十五两银子买回来的,当年在村里可是轰动一时。马氏模样虽不算多标志,但胜在皮子白,一双媚眼就像漾着水儿牵着丝,勾的村里的后生汉子心里直痒痒。
  两年前林老实外出做木匠遇到山贼,落的财尽人亡,留下马氏守着一个十四岁的儿子林泽过日子。
  这年头寡妇门前是非多,马氏本该关紧房门过日子,奈何这马氏也是个心思活的,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,总是有意无意地撩拨着村里的闲汉莽夫。
  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。汉子们也早就想亲亲马氏的嘴唇,把她拽进被窝舒坦舒坦,于是隔三差五就送来点鸡蛋,米粮,绢帕。可马氏也是个有手段的,对这些殷勤照收不误,却从没吃过半点亏,把个裤腰带系得死死的。
  其实大楚朝沿袭唐制,风气还是很宽容的,对寡妇再嫁并不苛刻,但这马寡妇来者不拒的作风却着实让村人不喜。
  渐渐地村里的婶子、婆姨们对她愈发鄙夷了起来,从不主动跟她打交道,碰上泼辣的主,还会堵着她家的门口拍地指天地骂上一通,所以她家门前像染了瘟疫,少有人经过。
  都快十二月了,此刻马氏依然穿着一件粉色棉布做的对襟长裙,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梅花缠枝的青色褙子,腰上系着一条皂色的带子,脸上略施了薄粉,黑鸦鸦的头发挽了个云髻,斜斜插了根梅花银簪子。这么一打扮,确实在这乡间村头,算得上是个颜色娇媚的。
  马寡妇手里拿着包瓜子,倚着门嗑了起来,两瓣薄薄的红唇一张一合,那片片瓜子壳就飞了出来。
  她闲闲地问了声:“你是保生叔家的三丫头吧?”
  林保生就是林老头。
  林婉儿脑子里装的是现代人的思维,对寡妇并不排斥,反而觉得她挺不容易的。但想着这是在古代,这类水性杨花的人最是让不喜的。她可以不在乎名声,但是牵连了李氏就不太好了,于是就不想跟她扯上啥事。
  于是她匆匆点了点头,轻声叫了声:“如山婶子!”
  林老实名唤林如山。
  说完,林婉儿加快了步子向家走去。
  “呸!”马寡妇用力地吐出一个瓜子壳,半是嘲弄半是玩笑地说道:“嘿,个小丫头片子跑这么快干嘛?我是那野猪岭上的吊睛白额大虫吗?你那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。还读书人家的姑娘……没一点礼数……哼……”
  林婉儿并未答话,继续低着头向家走去。反正自己现在才八岁,又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,也不怕人说什么。
  马寡妇看那小姑娘不但没停下脚步,反而跑得更快了,就往地上狠狠地啐了口:“就算你爹是个秀才,那也是死了的。自家娘也是个寡妇,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!”说着就扭着腰进了院子。
  等林婉儿远远看到那座半新不旧的青砖灰瓦的院子时,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柿子,想了想还是不能带进院子里。
  她向周围看了一圈,目光落在院子不远处的那堆乱石上,就赶紧走了过去,把那柿子塞在石头缝里,还搬了块石头盖住了那条缝。
  做好了这些,林婉儿才拍拍手,心满意足地朝院门走去。
  其实林家在村里过的还算不错,家里有水田八亩,旱田十五亩,还有沙地十亩,妥妥的算个小地主了。可硬把日子过成眼前这样,也确实是老两口作的。这几年为了林如柏考中秀才,林家前前后后不知道掏出去了多少银钱。
  再有昨夜与李氏闲聊时,林婉儿才从李氏口中得知这青砖大瓦房和地都是自己便宜爹赚来的,心里更是愤愤不平,凭什么自己爹赚的银钱建的屋子买的地,自家吃穿住都是最差的。
  在林婉儿死缠烂打之下,李氏说出了当年的事。
  要说当年林婉儿的爹林如松十六岁就中了头名秀才,在这梨花县一代可谓风光一时。可惜他接下来连考了两场都没中举,这下计婆子几人就人就坐不住了,天天磨,日日念。林如松被扰得实在不行,就去县里刘家做了西席。
  可有一天,林如松突然带着二百两银子回了家。事后大家才知道他的右手坏了,再也提不起笔了,而那银子正是主家给的。计婆子知道这事后还大病了一场。
  李氏问了很多遍,林如松愣是半个字都没说,只是不停地叹息,只说是自己的命。而林家靠着林如松带回的那二百两银子,置办了这些田产和建了这所大院子。
  林如松从此却绝了仕途,郁郁寡欢,后来更是卧病在床。今年春上一场风寒让林如松带着满腔遗憾去见了阎罗王。
  其实对于这位便宜爹,林婉儿的记忆中还是特别喜欢的。林如松为人正派大方,又不迂腐,小时候常常会把她抱在怀里教她读书写字。
  还有林婉儿几人的名字如此文雅,也全是出自这位秀才爹之手。不然跟着村里叫,这女娃多半叫大妞,花花,大丫,小草之类的,想想都让人头痛。哎,只可惜去的太早。
  这边林婉儿刚走到门口,院中就传来了计婆子尖利的声音:“李氏你是不是瞧着我儿子死了,就心思活了,想着出去找汉子呀?”
  接着是自家娘李氏委屈的声音:“娘,我没有,我真没有!我在如松坟前发过誓,我会为如松守一辈子的。”
  “那你是怎么忤逆我老婆子的,刚刚叫你帮我给如柏换裤子你就砸了碗,给我脸子。这下让你给他洗下裤子,你还是推三阻四的。你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婆母吗?”
  “二嫂,不是我说你,洗条裤子多大点的事。难不成这么大冷天的天还让咱娘亲自动手?”这是三婶小计氏的声音了。
  这小计氏平日里仗着嘴皮子厉害,惯会讨好计婆子,所以常常和计婆子一起欺负李氏,可以说是计婆子最得力的狗腿子。
  “可是,娘……这……这不合规矩……”
  自己包子娘还未说完,就被那计婆子一声狮吼给打断了:“什么规不规矩的,老娘的话就是规矩。你就说你洗不洗?你若不洗,好,老三媳妇你现在就去祠堂请了三叔来,你这样悖逆婆婆的媳妇我们家要不起!”
  “娘,娘……你别……我……我这就去洗……”李氏想着一双孩子,咬着牙把这份屈辱和委屈往肚里咽去。
  门外的林婉儿实在听不下去了,她深吸了一口气,一脚踹开了院门。